幾個世紀以來，強迫癥（OCD）一直令科學家和藝術家們感到困惑。這種每50人中就有1人患有的疾病可以表現為多種形式，如強迫性地將物品按照正確的順序擺放，或連續10次檢查灶臺有沒有關火。其中一種強迫癥類型影響著近一半的患者——他們的病情表現為無法抵制的洗手沖動。這類患者哪怕碰了門把手之類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物件，也可能會煩躁地花好幾個小時去清洗自己的雙手，即使他們知道這樣做毫無意義。目前強迫癥缺乏有效的治療方法，甚至40%的患者無法通過現有的療法獲得改善。

目前的療法存在一個嚴重問題——它們往往帶給患者太大的壓力。一種臨床上使用的非藥物療法是，讓患者反復觸摸馬桶座圈，然后讓他們忍住不洗手。但我和同事們最近在工作中有一個出人意料的發現：與未患強迫癥的人相比，強迫癥患者似乎有一種可塑性較強的“自我感覺”（sense of self），或是基于大腦的“自我表達”（self-representation），亦或是“身體意像”（body image）——感覺意識在某一時刻被鎖在軀體中。這一發現為治療強迫癥提供了新的思路，或許還能為大腦如何劃分“自我”和“非我”的界限提供新的見解。

在最近的研究中我們發現，強迫癥患者對著名的“橡膠手錯覺”會產生與正常人不同的反應。我們讓一名沒有強迫癥的受試者看著一只橡膠手，而他自己的手被遮擋住。實驗員用筆刷同步觸摸橡膠手和受試者的手，這就會引發橡膠手錯覺：受試者會感覺那只假手就是自己的手。而如果實驗員觸摸橡膠手的頻率和觸摸真手不同步，這種效應就不會產生了（或者會大打折扣）。這一不可抗拒的錯覺說明大腦是根據其獲得信息的相關性來構建“身體意像”的。畢竟，像這樣看著一只橡膠手被觸摸，同時自己不在視野里的真手也感覺到被觸摸的情況極其罕見。因此大腦得出了結論——橡膠手是身體的一部分，盡管這好像不符合邏輯。

這樣的觸摸持續幾分鐘之后，實驗人員故意用假糞便等物品“弄臟”那只假手。有意思的是，那些沒有強迫癥的受試者報告了類似強迫癥癥狀的惡心的感覺，而這似乎是由橡膠手引發的。該實驗后來在日本的一次大規模研究中被重復，表明這種現象在不同文化中存在。也就是說，受試者不僅產生了橡膠手是自己的手的感覺，還會為橡膠手觸碰到的東西感到不適。

在后續的研究中，來自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圣迭戈分校的同事Vilayanur S. Ramachandran和我，以及哈佛大學的Richard J. McNally、Jason A. Elias和Sriramya Potluri發現，即使實驗員觸摸真手和橡膠手的頻率沒有同步，強迫癥患者也會產生假手是自己的手的錯覺。如前所述，這種錯覺的產生是由于大腦從感官輸入的信息中提取了統計相關性：你感覺到自己的手被觸摸，卻看到一只假手以同樣的方式被觸摸。而強迫癥患者在觸摸不同步的情況下也體驗到了逼真的錯覺，這說明他們有更加廣泛的“自我表達”，以至于他們會忽視不一致的感官信息，仍然把橡膠手當成是自己的手。這是第一個提出強迫癥患者的“身體意象”具有更強的可塑性的研究，或者說，強迫癥患者構建“自我感覺”的方式與正常人不同。就像我們在先前的實驗中發現的那樣，引發橡膠手錯覺，再用假糞便涂抹橡膠手上，就會欺騙大腦為橡膠手所觸摸的東西感到厭惡。

總而言之，這些實驗說明“自我”的概念對于強迫癥患者來說更具有可塑性。他們之所以更容易產生橡膠手錯覺，或許是因為多巴胺（dopamine）之類的化學物質紊亂（強迫癥的一個特征）。這些研究也表明，一旦引發了橡膠手錯覺，被弄臟的假手也可能會激活與厭惡相關的腦區。這項實驗說明，視覺、觸覺、惡心這些看上去無關的腦區，可能以一種動態的方式相互作用，交織成我們感知到的現實。竟然只要幾分鐘的物理刺激就可以讓一個人忘記“橡膠手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的人生經驗。當你置身于這種情景時，你的感知會告訴你假手是自己的，并因此體驗到手被弄臟的逼真感覺。

在一項相關的研究中，Ramachandran和我發現，患強迫癥的大學生在看到實驗員把手弄臟時感到惡心，而看到他洗手時感到舒適——說明這種出于本能的厭惡反應，和先前在橡膠手實驗中一樣，能夠打破“自我”和“非我”的界限。出人意料的是，我們發現對強迫癥患者來說，無論實驗員還是自己被弄臟了，他們都感受到了同等程度的厭惡。當自己接觸臟東西和看著實驗員觸碰臟東西時，這些有強迫癥的受試者口頭報告的厭惡感是一樣的。甚至更有意思的是，當受試者自己被弄臟時，他們會因觀看實驗員洗手而感到舒適。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受試者甚至會指導實驗員如何洗手，比如講“這邊多洗一會兒”或者“在指頭之間多倒點水”之類的話。與這些結果相符的是，最近美國馬薩諸塞州麥克萊恩醫院（McLean Hospital）的強迫癥患者在看到實驗員將自己弄臟時，也報告了想要洗手的沖動。無論是在看到實驗員弄臟手還是自己弄臟手，受試者都感受到同等程度的厭惡和焦慮。而在看到實驗員洗手后，手被弄臟的受試者也感到了寬慰——他們的厭惡感減少了22%，相當于實際洗手的效果。總的來說，這些結果是違背直覺的，它們表明身體、心理與厭惡之類的感覺之間的界限令人難以捉摸。也許強迫癥患者“被弄臟”的感覺超越了邏輯和“自我—非我”的界限。

我們的研究也許會啟發強迫癥的新療法。傳統療法會讓病人觸碰令他們感到惡心的東西，然后再讓他們看到，就算不洗手也什么壞事都不會發生。但這種療法并不總是有效，因為患者會過于焦慮，不愿意觸碰臟東西。但如果是一只患者感覺像自己手的橡膠手被弄臟呢？實際上，持續弄臟橡膠最終也應該能達到像傳統療法一樣的降低敏感性的效果。這種新型橡膠手療法被我們稱為“多感官刺激療法”（multisensory stimulation therapy）。和標準的強迫癥療法不同的是，它并不需要強迫癥患者親自觸碰他們十分厭惡的臟東西。相應地，因過于害怕皮膚接觸而無法完成傳統療法的患者可能更愿意接受這項技術。

同樣地，強迫癥患者可以間接感覺被污染或間接得到緩解的發現，也可能為新療法開辟方向。長期觀看自己觸碰臟東西的視頻應該也能達到讓強迫癥患者降低敏感度的效果。與之類似，強迫癥患者也可以通過反復地觀看自己洗手的視頻來克服洗手的沖動。劍橋大學的Barbara J. Sahakian和我與同事們發現，有潔癖的強迫癥患者只要在智能手機上觀看幾次自己觸碰假糞便或洗手的視頻，一周后強迫癥癥狀就能得到改善。強迫癥是一種復雜的疾病，它模糊了軀體與精神、現實與錯覺的界限。要想克服這種情況，也許需要欺騙大腦用一種錯覺打敗另一種錯覺。